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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4-09-11 点击量:
QY千亿球友会app张贤亮,男,国家一级作家、收藏家、书法家、企业家。代表作:《灵与肉》《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等。立体文学作品:镇北堡西部影城、老银川一条街。
50年代初读中学时即开始文学创作,1955年从北京移居宁夏,先当农民后任教员。
1957年在“”中因发表诗歌《大风歌》被划为“分子”,押送农场“劳动改造”长达22年。
1979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恢复名誉,重新执笔后创作小说、散文、评论、电影剧本,成为中国当代重要作家之一。
1992年12月在“南方讲话”后创办宁夏华夏西部影视城公司,担任董事长。如今公司所属的镇北堡西部影城已迅速发展成为中国西部最著名的影视城。
张贤亮曾任宁夏回族自治区文联副主席、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宁夏分会主席等职,并任六届政协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
罗和很多善男信女坐在普贤寺前的一级级台阶上。过往行人还以为他们是一群游客在那里憩息。天天总是这一群人,天天总是默默地坐着,早晨来,傍晚散,像上班一样,于是就有好事者打听,渐渐市民们才知道,原来是一群佛教徒在请愿。普贤寺前有一个公共汽车站,站名就叫“普贤寺”,先是上下车的乘客围观片刻,后来闲散的人越聚越多,围在周围像看耍把戏,本来很幽静的普贤寺一下子热闹起来。可是时间长了,观众见这群人既不举标语牌,又不喊口号,连传单也不发一张,只是静静地坐在台阶上,渴了喝水,饿了吃饭,有尿撒尿,有屎拉屎(自行车棚旁边有个收费的公共厕所, 一个老太婆管看车子带打扫厕所,很干净的),和别人没有两样,请愿人堆里又没有一个美女俊男,全是老头老太婆,兴趣也就淡了。
普贤寺其实已经不是一座寺庙,大门上虽然高悬着斑驳的牌匾,上有乾隆皇帝的御笔—— “普贤寺”三个字,里面却是响当当的政府机关,门外两边的红柱上挂着几块白底黑字的机关标牌。原先围城的时候,和尚就跑光了大雄宝殿和配殿里所有的菩萨及楹联,全被驻在寺里的一连兵搬下来烤了火。那个连长后来被俘,后来又劳改了十几年,被整得死去活来,后来又在离普贤寺不远的市郊农村当农民,娶妻生子。前不久,那个村子忽然被划成“高新技术开发区”,村民们一下子因地致富,烧菩萨的连长有了钱,据说也皈依了佛教。大千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
普贤寺的历史可以追溯到隋朝。建了毁,毁了建,断断续续到民国, 一直是本市一处名胜,骚人墨客吟哦的对象。进城后,庙里既然没有了和尚,新政权就住进来了。四十年来,换过不同的机关,有几年是财政局,有几年是民政局,甚至气象局都在里面办过公。到“”,这里还曾是造反派的司令部,闹出了一场全国有名的武斗,很轰轰烈烈过一番的。以后政府机构增多,又挤进来好几个单位,譬如新成立的环保局、物价局什么的。可是,那些单位的头头,包括造反派司令,都没想到把大门上方那块 “普贤寺”的牌匾摘掉。这样,市民仍然把这块地方叫做“普贤寺”。政府开始执行宗教信仰自由的政策后,佛教协会就要求重修普贤寺。佛教协会简称“佛协”,影响很大的,也有钱,比靠政府拨款维持的什么“作协”、 “科协”富得多。自地方到全国的政协会议,还不断提出提案,从文化、历史、旅游、宗教政策、海内外影响各个方面,支持“佛协”的要求,呼声很高,但住在里面的所有单位都不愿意搬出去。奇怪的是这个地方的“气场”好,气功在机关干部中普及以后,在这里办公的干部都觉得一来上班就“得气”。工间休息时,大院中间两棵宋代的古柏周围就围满了人,男男女女都作“骑马蹲裆式”,伸出两掌朝着古柏发功,如同电影《少林寺》中的一个场景,很壮观的。收了功,干部们再接着办公仿佛就精神焕发了。市政府也不同意把这所院子交给“佛协”,市里财政紧张得要命,发工资都勉为其难,要搬迁四个局级机关谈何容易!也正因为这个城市的财政一向没有好过,所以大院里从没盖新房,还是寺庙的建筑格局,干部们都挤在庙里办公,大雄宝殿被隔成几间,做几个局长的办公室,因此,干部们常开玩笑地把上班不叫上班,说是“去当和尚”。
既然建筑格局没有变化,要改成寺庙,把干部换成菩萨就行了,“佛协” 就有了充足理由,再加上有官方的人在幕后支持,所以更振振有词。市政府和“佛协”双方僵持了好几年,终于发生了今天佛教徒们来请愿的事情。
普贤寺,确切地说是几个机关的门口,忽然来了一群人坐着不走,刚开始,干部们还很厌烦,可是这些人很和气的,人堆中间还有意留出一条通道,并不妨碍人进进出出,临走时把门前打扫得比里面的院子还干净,地上连瓜子皮都没有,干部们也就和请愿者相安无事了。其实,有几个请愿者是就在这里上班的干部家的老人,他们和儿女一起上班,一起下班,有一位老人的儿子还是环保局的办公室主任,门口的请愿者能喝到茶水,用滚烫的开水泡方便面,就靠这层关系。日子长了,两边的人都熟悉了,即使在别处见了面也打招呼的。
罗是“佛协”的侯先生叫来请愿的。侯先生是罗的接引人,侯先生说罗有宿根, 一看就知道罗的本质淳厚。罗虽然在大学里学的是化学同位素专业,可是一辈子不能学有所用,是化工局的一个“万金油”干部,后来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却也给他评了个工程师职称,刚评上工程师,组织上又说他年龄到了,就叫他退休。退休以后,一个人待在家里无事可干,也学别的老人天天到公园打太极拳。侯先生先是在公园给人教太极拳,气功流行了又教气功。罗学太极拳很认真,学气功也很专注,差点走火人魔,整天好像有顶帽子箍在脑袋瓜上。侯先生说是因为他太执著了。做什么事都要“破执”,太执著了反而不好,就不让他再练功,引导他学佛。从太极拳到气功再到信佛,是随着政策一步步开放的程度,走体育(太极拳) — — 科学(气功) — — 宗教(佛教)的路子的。中国的事情全是按这样的逻辑发展的,可惜没人从社会学的角度研究这种现象,其实这里面的学问很大。侯先生为了帮助他“破执”,治他脑袋瓜发闷的毛病,先教他诵《心经》。那册《心经》有白话文解释。罗拿回去正襟危坐地在灯下翻开,读着读着便潸然泪下了。
罗觉得读了《心经》,别的经论似乎都不用读了。 “五蕴皆空”四个字, 像是给他的当头棒喝,一棍子把他打醒了。他的流泪,并非由于得道的欣喜,却是因为一个“空”字,使他回顾了自己的一生。想想自己一辈子,组织上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别人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说他浑浑噩噩也好,说他忠诚老实也好,反正他就是这么过了六十多年的。读了《心经》,他第一个感觉就是自己的肉身原来真正是一副臭皮囊,不仅皮囊里面空空的,一辈子也是空空的,根本没有干过什么事情,碌碌无为,年华虚度。解经的白话文引用《圆 觉经》上的话说, “一切世界设满中水,水上有板,而板有孔。有一盲龟,于百岁中,乃一举头,欲值于孔,斯亦甚难,求索人身,甚难甚难!”是的,求得做个“人”,而不做羊、不做牛、不做马,竟如此之难,那么自己有了一副“人”的好身坯,又干了些什么呢?
他向侯先生请教,侯先生赞他问得好。这正是他有宿根的缘故呀,前辈子没有作过孽,所以今生从未“贪、嗔、痴、慢、疑”过,他才是一个真正有福的人啊。什么是“福”呢? “平安即福”是也!于是,他也觉得自己虽然没有什么成就,比起他人来却也没有受过大罪。在机关工作了几十年,亲眼看到被拉去批判斗争,劳改劳教,妻离子散的人,掰着指头也数不清楚,自己居然在一次次政治运动中,都莫名其妙地从边缘滑了过去,不是福是什么?从此他更加感谢上苍,谨小慎微了。心一平,气一和,即使还算不上什么“开悟”,脑袋瓜子里的气果然化解了,清醒了许多。所以,有一天侯先生跟他说,佛的法力无边,但要学法还要有个道场,有了道场,才可以度更多的人脱离苦海,普贤寺本来就是座庙,千百年来都是供佛礼僧的地方,后来被机关占用了,要机关撤出去,政府还拖着不办,咱们只好到庙前坐着, 催政府赶紧落实政协的提案。侯先生现在是市“佛协”的理事,罗总是很听领导的话的,于是也就来了。
头两天罗还有点不好意思,第一次在大庭广众面前亮相,被众人指指点点地议论,脸上不由自主地发烧,来是来了,却总是把头埋在膝盖中间。不久,看见别的老人都理直气壮的,意气风发的,任凭别人怎么说,全都岿然不动,信净土宗的数着念珠默诵佛号,旁若无人;信禅宗的老头老太,平时在家也很寂寞,现在有机会聚在一起, 一个个谈笑风生,很有意思的。尤其是环保局办公室主任的老爸,提着水壶不断地跑进跑出,到散场时,又抱出一大捆扫帚分给大家,别的请愿的人都坐在地上,唯独他端个板凳,跷着二郎腿高高地坐在大门口,傲然四盼,很神气的,不由得令他暗暗羡慕。看,人家是怎么活的!后来,来看稀奇的观众也没有了,他也就更轻松了,完全融入请愿者之中。
普贤寺前一溜长得很粗大的槐树,这时正槐花盛开,一片雪白,花影浮动, 暗香四溢。他和梅就是在这时候认识的。梅,人家叫她梅老太。当他渐渐抬起头后,才发觉他前面的台阶上坐着这么一个老妇人。 一次,他泡方便面的搪瓷缸子滚了下去,刚好滚到梅老太身边,梅老太回头朝他一笑,替他拾起来,还用一块细白的手巾仔仔细细擦干净,才交到他手上。他慌得连“谢谢”两字也忘了说。说来惭愧,这一辈子好像也没人这么关心过他,替他擦餐具。梅见他老带方便面来,顿顿泡方便面吃,便劝他说方便面不可多吃,那里面有化学成分的东西,吃多了会致癌的。他就是学化学的,知道有的物质会致癌,有的不会致癌,不是所有的添加剂都致癌的,但他也觉得梅的话对,马上对方便面产生了反感。可是除了方便面,又没人给他做别的食物带来,只好换成买饼干。梅又说饼干太干了,总吃饼干没营养的,于是把她带来的馍馍请他吃,还有自己家腌的小咸菜。罗尝了小咸菜,味道果然好极了,咸淡适中,略带甜味,还有一股清香。罗连声赞好。梅很高兴,笑着说以后你就别带吃的了吧,吃我的好了。
他当然不能老吃别人的东西,素昧平生,在普贤寺前不过是萍水相逢。梅便说,大家都是礼佛的,替你做了你做不来或做不好的事,等于给我自己积了功德,这是你帮我,不是我帮你,你就顺便做件好事,又有何不可呢?这样,罗吃梅的东西,倒成了做好事了,是件善举。信佛的人是不能拒绝行善的,何况又是“顺便”而为。罗见梅的手掌总伸不展,拘挛着,手指虽白而细,却如鸟爪一般,他看了心里很难受,问她,她说是苦的,她在街道上给人洗衣服洗了二十多年,那时丈夫被打成“反革命”,送去劳改,她就靠洗衣服把两个孩子拉扯大。罗就去“新药特药商店”给她买了一对“健身球”。两人在台阶上打开盒子,一起阅读说明书。罗是特意选了质量最好的买的。深蓝色景泰蓝外壳上还绘有花纹,中间是空心的,里面有音板,在手掌中转起来,轻微的叮当声很好听的,两个球的音色又不同,所以叫做“龙啸凤鸣”。说明书上还讲,它有陶冶性情、舒筋活血、强筋健骨的功能,专治手麻、手抖、指腕关节炎和高血压等等,很对梅的病症。梅两掌合十向他道谢。他也说你这也是为我做好事呀,你收下,等于给我积了德,我还应该向你道谢才是。
众人坐在台阶上,有念经的,有打坐的,有聊天的,有说笑的。这年夏天天气出奇的好,有时天上有一点云彩,有时天上连一丝云彩都没有。天既高且蓝,清风徐徐,树影婀娜,傍晚,夕阳西斜,晚照从罗的右边射来。罗发现,梅在金色阳光中的剪影很好看的。她的手虽然有毛病,面部却圆润丰满,脸的轮廓由柔和的曲线勾勒出来,略有苍老的黄白皮肤如同古旧的象牙,放射出一种尊贵的光辉,罗想,如果有女菩萨的话,大概就是这种模样了吧。梅听说罗一辈子没结过婚,诧异地问他为什么。罗才支支吾吾地说,因为自己过去总纠缠在海外关系上。原来他是个华侨,父母亲很爱国的,从小把他送回祖国来念书,可是工作以后组织上老不信任他,说他在印度尼西亚生活那么好,为什么要回国呢?不好理解!不好理解!哪一任领导都弄不明白。不过又因为这层关系,所以组织上也并不太整他。既不信任他,又不整他,年轻时,自己还有些觉得没意思,想再回印度尼西亚去,偏偏中国和印尼断交了好多年,回,回不去,最后连音信也不通了。有这层关系,他不愿连累人家,女同事也不敢和他接近,一直蹉跎至今,孑然一身。到改革开放,倒 是能和印度尼西亚通信了,却总和家人联系不上,四十多年下来,家人的印象也淡漠了,想必父母也早已亡故,到老来,一个人生活也习惯了。罗好像总结似的笑道,身上背了一辈子海外关系,其实命中注定就没这种关系,就像在集市上买了一块磨盘,好不容易费劲地背回家,要用它了,结果磨盘摔成两半,到头来,两手空空。所以,他一读到“空”这个字,就特别容易理解。说到这里,街那边起了一阵风,风刮起一股尘土,几片槐花从树上脱落,无声地飘到街中间。 一辆小轿车开过来,车轮把伤残的槐花带走了,地上留下一摊花的汁水, 一瞬间,汁水也消失了。
梅见他有点伤感,便拿话开导他,说父母也好,妻子也好,孩子也好,连自己在内,本来都是清净无物的,一切都是因缘和合而生;人常劝人说: “凡事要想开”,什么是“开”呢?最大的“开”,就是“空”罢了!他毕竟受过大学教育的,知道最大的“开”就是“开”到数学中的无限,无限又等于0, 而高等数学里的0,又是无限,实际上正是“空”呀!想不到一个看起来文化程度并不高的老妇人,竟有这么高的学问。罗赞她学问高。梅谦虚地笑道,哪里能说上“高”啊,但她承认她悟性好。她说她是怎样信佛的呢,只不过因为她家对门的楼上,有一家人在阳台上供了个佛堂,天天下午四点钟就用录音机播放“南无阿弥陀佛”的录音带,声音很大,和播放流行音乐一样。怪的是她一听“南无阿弥陀佛”,就觉得飘了起来,同时鼻子里有股浓郁的檀香味,全身舒服无比。从此她也渐渐想得开了。她辛辛苦苦把孩子拉扯大,老伴虽然回到了家,却刚回来不几天就得了中风去世了。她那时真觉得自己命苦,想不通坏事为什么都摊在自己头上,可是自信了佛,心里亮堂多了。她说佛法“不离世间觉”,要做好事就应该从自己做起,从身边做起,像那天天播放“阿弥陀佛”录音带的人家,也太流于形式了。信佛不信佛,不在念不念,首先要在心里放下一切挂碍,放下挂碍,自己的烦恼少了,也少给人添烦恼,譬如你那个“海外关系”吧,那其实是领导心中的一个挂碍,领导心里有这样一个挂碍, 把一个大学生白白地浪费了,也是他们的一个烦恼,他们的烦恼又造成了你一辈子的烦恼。这事就跟把她的老头子打成“反革命”差不多。我们中国的事情老搞不好,就是因为我们领导心里的挂碍太多了,嫌人这,嫌人那。现在你把心里所有的挂碍都放下,不要以为自己还有父母,不要以为有个“海外关系”, 孑然一身又有什么不好?即使有满堂儿女,自己撒手一去,也没人跟你走的。梅说,像她吧,两个孩子各自组成了小家庭,现在居室都小,哪家都难让她去住,不认识的人都是众生,何况是自己的孩子,更不应该给孩子添烦恼了,她也就很满足地仍然住在原先的旧平房里,儿女要来看她就来,不来看,她也不责怪,这样反而相处得很好。
两人谈得很投机的。罗一辈子大概也没说过这么多的心里话。梅老太每天带来的素食,在罗“顺便行善”时吃来全是美味:豆芽菜要掐去根的,扁豆要撕去筋的,胡萝卜要刮去皮的,豆腐要先煎得两面黄以后再红烧 ……罗当然也常买些时鲜蔬菜送给梅去做,梅也大大方方地带回家,从不作假推来推去的。罗见梅的样子,总是收拾得很端正,头发梳得纹丝不乱,自己暗暗地惭愧,也开始注意起修整边幅,每天早晨去请愿,都要把胡子刮干净,比过去上班还积极,还准时,临出门时总有种兴奋感。晚上回家来有时也想,这是不是为“色身”所惑呢?是不是一个“挂碍”呢?可是转而又想,惑和挂碍是只会给人带来烦恼的,然而想着梅却只感到一阵喜悦,是喜悦便不是烦恼了,是烦恼就不会喜悦,于是他也就心安理得地想到就想,想不到就不想了。
这天,上午还风和日丽,中午突然刮起大风,接着便乌云密布,刹那间又是风又是雨,众人即使躲在大门廊里,也浇得几乎浑身湿透。待阵雨稍停,才各自踏着满地的槐花回家。罗当晚就有点发烧,辗转反侧,一晚上口干舌燥, 服了感冒药,第二天早晨也不见好, 一直躺了一天。到了晚上,听见有人敲门,便挣扎着起来把门开了,原来是侯先生领着梅老太来看他。梅手里还拎着个保温桶。侯先生说,还是梅老太有灵气,不用掐算就知道罗病了。又问,还没有吃晚饭吧,梅老太正好给你做了饭来。大家都是熟人,也不用客套,仍扶着罗躺下。梅到厨房找来个大碗,把保温筒里的饭倒出来,竟是热热的一碗酸辣面汤。罗呼啦呼啦地吃得满头大汗,放下碗后果然觉得轻松多了。梅从厨房出来直笑,说罗的冰箱里放的净是酱油醋辣椒粉,连盐都放在冰箱里,却没有一点新鲜蔬菜,还真是一件奇怪事哩。三人都不禁笑了起来,罗笑得尤其高兴,好像他们在夸他的一个优点。罗吃饭的时候,梅就替他收拾屋子,又抹灰又扫地,书桌上有罗年轻时的一张照片,很神气的,梅拿起来端详了一会儿,把镜框擦得干干净净,仍给他放在原来的位置上。侯先生就给罗说,屈指算来,请愿也有半个月了,政府没人理他们,好像说你们爱坐就坐去。这场大雨,淋病了好几个老头老太,算了,明天再不去了,等以后再开政协会,由北京“佛协”有名望的人士去说吧。侯先生说,其实,把普贤寺恢复成寺庙,对政府只会有好处,现在到处是假冒伪劣、车匪路霸、暴力犯罪、贪污盗窃、奸淫烧杀 ……就是因为人们没有敬畏心的缘故。有了座寺庙,可以正人心,正风气,减少好多捣乱的事情,社会能安宁许多。当今的官员真是傻得很,白送给他们一个香饽饽吃他们都不吃,据说还有个副市长对市“佛协”的负责人开玩笑说,你们佛教不是会化缘么,你们就去化缘去吧。什么时候募捐来的钱,能盖一座可以盛下四所局级机关的新大楼,什么时候就把普贤寺改成寺庙。侯先生说到这里,赶紧捂住自己的嘴,连说“罪过罪过”, 再说下去,自己就要犯“嗔”的毛病了。罗住的是两室一厅的房子,梅收拾完这间屋子去到另一间,侯先生就把脸凑到罗的面前悄悄说,命里该有直须有,命里该无莫强求;因缘有恶缘,也有善缘,眼前就有一段善缘在等着你呢。侯先生夸梅老太是个好老太,也许这就是罗一辈子没做过害人的事的好报应。信佛不一定要出家的,“出家乃大事也,帝王将相不能为”,何况我们普通人, 哪有那样大的勇气?我们凡人就是居家过日子而已,佛法在世间,柴米油盐醋茶里无不有佛法,做个平常的好人,也可征得罗汉的果报;你们两人相扶着过此残生,也是件好事。接着问,怎么样,是不是还需要我去跟梅老太说一说?这也是我的一件功德。原来,两人很好的样子,侯先生早看在眼里了。罗红了脸,没有吭声,直用恳切的眼光望着侯先生。
聊了一会儿,两位客人告辞。梅临走时还再三嘱咐他明天早饭别吃豆浆油条了,老年人糖吃多了不好,油腻的东西也不能多吃,尤其在病的时候。明天早晨她还会送稀饭咸菜来。罗连忙说明天就好了,明天就好了,明天我去看你去,明天我去看你去。
这一夜,罗又辗转反侧没有睡好,可是和昨晚不一样,病已经爽然若无,越来越有精神,就盼着天亮。
第二天早晨,在普贤寺上班的干部存好自行车,走到门口,一个请愿的人都看不见了。干部们才第一次发现,原来普贤寺门前如此空旷。风四处乱刮,很有点凄凉。工间休息时,大家朝宋代的古柏做完了气功,不仅没有精神焕发反而更觉得无精打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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